正月初一到十五,是走亲拜年的好时光。对此,我们桂北乡下有个文气十足的说法,叫“行村”。大人挑着一担装满礼品的箩筐在前头走,娃儿们泼猴一般在后头跟。一路上,“野桃含笑竹篱短,溪柳自摇沙水清”。
辛苦的是大人。我们也知道,让大人头上津津冒汗的,是他们肩上那一担礼品。腊肉、粑粑、炒米饼,都是实打实的东西。先说腊肉,这可以说是大自然对桂北人的慷慨馈赠。相比桂南,我们那里一到秋冬季节,青霜降临,北风凛冽,地里的小白菜立即脱去了涩味,一口清甜;那竹篙上的腊肉腊肠,便日甚一日爽水,渐渐地透出明亮,浸出醇香。腊肉在中国文化史上,占有一席之地。《诗经·魏风·伐檀》中的“胡瞻尔庭有悬貆兮”,所谓“悬貆”,就是腊干的野物。孔子开创平民教育,提倡“有教无类”,无论贵族子弟还是平民子弟,只要你履行一道手续,就可以收在门下。手续很简单,交上几条腊肉即可,书上叫“束修”。腊肉相对鲜肉,除了味道上的异趣,最大的优势就是便于储藏,一年四季,居家待客,取食方便。
我们那里的乡下,年味是从此起彼伏的舂碓声响开始的。妇人们把糯米舂成细粉之后,千奇百怪的糕粑,便如同变魔术般地依次呈现于桌面。糖糕、肉糕、白糍粑、大肚粑、印子粑、狗舌粑……一种有一种的看相,一种有一种的味道。手巧的妇人身边,总跟着几个以借家什为名前来偷艺的新媳妇。这时,她那脸上,还会让人看出一种成就感。各种糕粑,是担子里的主力成员,有了它们,行村拜年心里就踏实了。
礼品担中除了上述唱主角的品种外,也会有一些贴有一小片红纸的粗黄纸包,里面装有饼子——多是家制的炒米饼。炒米饼有两大特点,一是自制饼模打印,饼模图案可以随心所欲,寄托主人的美好祝愿,三羊开泰、松鹿同春、福禄寿喜、丰年有鱼。二是很有嚼头,它的硬度,超乎常人想象。小孩尖牙利齿,急急地想要那“毕里剥罗”的效果,也不可能。倘若牙口不好,一个炒米饼够你受用半日。
子曰:“礼失求诸野,善在黎民。”城市中早已找不到踪影的礼仪礼节,你可以在山村乡野中寻访回来。每年的行村拜年,我们都见识大长,底蕴增加。大人们肩上那一担礼品,一路上便很有文章。进到一个亲戚家,便先“喊人”:这个是 “三叔公”,那个是“表舅娘”……亲戚中的老辈人,总是一脸亲仁,一团和气——让座,看茶,问候,陪话,告辞。每个环节,谦恭有礼。这一路,少不得有三五家亲戚要走。令我们不解的是,每到一家,大人从担子中卸下一批礼品,亲戚又会回赠你一批。数量上看,大扺相当,品种上却有所不同。你送他腊肉,他回你腊肠;你送他白糍粑,他回你黄片糖。于是,出门是一担,回来还是一担。小孩不明就里,大人说,消长的是物质,到家的是礼性。
《管子》云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”物质与精神的关系,都说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