耸立在岩穴中的莲花岩
一座废弃的房井
在容县都峤山陡峭的崖壁上,残存着一座座用黄泥垒砌的房舍,当地方言称为“房井”。据史书记载,这些房井的建造时代,最早可追溯至汉唐。在上千年时光里,道、佛、儒三教在这里交替兴盛,兼收并蓄。繁盛时,在崖壁间比邻而居、谈经论道者,多达数百人。是什么力量,支撑着他们在清苦中执着追寻心中信仰?又是怎样一种情境,迫使他们在落寞中拂袖而去?
1“张吻裂唇”访房井
每次面对都峤山,总有一种“今不如昔”的感觉。古时,这里是道家“第二十洞天”。所谓“洞天”,即“神仙居住的地方”。如今的“洞天”,已被打造为4A级景区,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寺院相继在山崖间立起。然而,香火缭绕中,总感觉少了些飘逸的“仙气”。
时节早已入冬,都峤山主峰云盖峰所呈现的景象,仍然如徐霞客当年盛夏时节探寻至此时所见——“藤树密荫,深绿空蒙”。沿人工开凿的石阶路蜿蜒而上,沿途紫红色砂砾岩经长年风化剥落、流水侵蚀,形成一处处天然凹陷的洞穴,恰如北宋徽宗年间地理大师赖文俊到此考察时所形容:“两腋石崖,皆重叠迥亘,上飞下嵌,若张吻裂唇。一岩甫断,复开一岩,层穴之巅,复环层穴”。“张吻裂唇”般的洞穴,一个接一个,一层接一层。
来到山腰间,只见一个洞穴里,垒筑着一堵堵厚实的黄土墙,墙体已崩塌大半,但步入其间,仍能依稀辨识哪间是厅堂,哪间是卧室,哪间是厨房。仔细观察那一堵堵墙体,除黄泥、石砾外,还有木料、竹片掺杂其间,十分坚实。
细读洞穴边石碑上所刻文字,得知这便是史料中所称“七十二房井”中的一座。“七十二房井”,在当地一些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,乃远古“仙人”所筑,到此诚心敬香祭拜者,可获“仙人”保佑。而据当地史料记载,“七十二房井”为汉唐以来道、佛、儒三教人士修行、讲学之所。所谓“七十二”,并非实际数字,而是借天地阴阳五行之成数,形容数量极多。
继续往上攀爬,越过一处岩石构成的“天生桥”,又一座房井出现在眼前。查看洞旁石碑,得知这就是在都峤山颇有名气的菩提岩。始筑于唐代的菩提岩,门墙虽已坍塌,主厅却保存完好,泥砖垒砌的供台上还被人摆上了一尊小小的菩萨塑像。岩前有一个用石块、灰浆垒砌的圆形水池,池里储满了从岩顶淅淅沥沥滴落的山泉水。当年的修行者,就是靠这天赐山泉维生的吧。
2 霞客东坡叹“洞天”
在云盖峰的一头,由南山肚往上攀登,便见当年都峤山最大的一座房井——灵景寺。史书记载,灵景寺为唐代朝廷御封僧人伏僯、惠云所建,兴盛时一度名扬中原。南宋高宗建炎四年(1130年),力主抗金被贬的名臣李纲慕名游览都峤山时,曾在灵景岩留宿,写下《宿灵景寺》一诗:“清晨游栖真,薄暮宿灵景。山空松桂香,云细泉石冷……”
明崇祯十年(1637年)盛夏时节,徐霞客探访都峤山时,也曾入住灵景寺。在游记中,他这样描述自己见到的情景:“抵南山寺,古所称灵景寺也。大岩倚东崖,其门西向,中无覆架,而外有高垣,设莲座于中,明敞平豁。虽云寺,实岩也……门外竹光旁映,岩中霞幄高张,心系其幽旷……见佛座下有唐碑一通,宋幢一柱,刻镌甚古……”
留宿灵景寺的徐霞客,爱极了寺中唐碑,于是向僧人借纸、借锤,解下自己腿上的裹布,“洗碑而敲拓之”。
如今的灵景寺,颓败得只剩下残破岩门,徐霞客当年所见唐碑,早已不见踪影。徜徉在残墙、荒草之间,突然想起此前在容县听到的一个说法:两位当年最后离别都峤山灵景寺的僧人曾在香港透露:临走时将唐碑和不少碑文藏在了山间隐秘处……
如今碑文何在?记者环视四周。然而,岩壁无语,草木无声。
举头遥望远处气势雄浑的都峤山中峰,高高的崖壁间,隐约可见洞穴间嵌有一座白色寺院——那便是记录着北宋文学家苏东坡与好友邵彦甫一段佳话的娑婆岩。
北宋元符三年(1100年)十月,被流放至广西并选择在都峤山娑婆岩出家修道的邵彦甫,得悉被流放至海南的好友苏东坡获赦回朝途经容州(今容县),欣喜不已,盛情相迎,并一路把苏东坡送到梧州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告别时,患难之友难舍难分。百感交集的苏东坡挥笔写下《送邵道士归都峤洞天》:
乞得胶胶扰扰身,结茅都峤与仙邻。
少能寡欲颜长好,老不求名语益真。
许迈有妻还学道,陶潜无酒亦求人。
相逢十日还归去,万劫千由了此因。
苏东坡眼中与仙相邻的娑婆岩,如今早已人去岩空,满目荒凉。到访的记者也只能像徐霞客当年一样,在山脚下发出“岩高路绝,可望而不可到”的感叹了。
3 莲花岩里说轮回
沿着山路继续往前探寻,侧身穿过崖壁间狭窄的“一线天”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绿树掩映间,一座保存完好的白色岩房耸立在眼前。莲花岩,和众多房井一样立在“张吻裂唇”的岩穴里,墙体上彩绘的莲花,透着清新秀雅的气质。2006年,记者初访都峤山时,曾在莲花岩与99岁高龄的住持二姑交谈。如今,老人家还健在吗?
步入岩中,供台上元极圣母、地母、观音和孔子塑像前,依然香火缭绕,却已不见二姑那秀逸的身姿。徘徊于岩内,不由想起当年听二姑讲述的莲花岩的前世今生——
民国二十七年(1938年),来自岑溪的莫葵馨、李善华、黄瑾枉等信众被都峤山浓郁的道教氛围所吸引,选定一处岩穴筑房修道,因所筑房井远望如莲花宝座悬于崖壁,故名莲花岩。
莲花岩是一座以家居形式修道的寺院。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李善华、李琼芬相继在岩内住持修道,当地民众亲切地称之为“大姑”“二姑”。
1907年出生于岑溪樟木乡的二姑李琼芬,因丈夫外出当兵十几年寥无音信,便于1944年随同同村大姐李善华一起出家,来到莲花岩。两人一边在山上修道,一边开荒种地维生。
上世纪50年代,都峤山莲花岩划归山下石寨村管理,年轻的二姑被要求下山参加生产劳动。当时,虽然生活非常艰苦,但二姑觉得和村民们一起劳动,自食其力,是“十分应该”的事情。
上世纪70年代后期,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没分到田地的二姑又回到山上,与大姑重新过起修行生活。1994年,108岁的大姑圆寂,二姑独自一人住持莲花岩。记得当时在岩房里看到二姑中餐的菜肴不过一碟豆腐、一碗咸菜,记者曾感叹饮食“过于清淡”。二姑则笑道:“自从1944年上山后,就一直按出家人的规矩生活,坚持吃斋。在山上养鸡下蛋,也全部卖给山下人。”
离别空无一人的莲花岩,路遇一位上山敬香的村民,交谈之间方才得知:二姑已于2010年去世。如今住持莲花岩的是二姑的后人。
透过莲花岩70余年起起伏伏的波折,记者依稀能感触到山间一座座房井兴起衰落的轮回轨迹……
曾经的都峤山,究竟有过怎样一番盛景?从史料里,记者只看到寥寥几个片断——
汉代,刘根、华子期等道士登都峤山修行,圣人岩随之闻名于世。此后,佛家人士也相中这方宝地。唐代时,山中已呈现九寺十三观盛况。宋绍兴年间(1131~1162年)容州人在广西率先建造书院——勾漏书院。此后,太极岩等一座座被徐霞客形容为“皆读书者所托”的岩房书院相继在都峤山兴起。
前人曾用这样一段简洁而生动的文字描述都峤山道、佛、儒三教并兴的盛景:“早晚书声喃喃,不必抚琴动操,已觉众山皆音矣”。
曾经的九寺十三观的盛况,早已荡然无存;曾经遍及“二十洞天”的喃喃书声,也已消声匿迹。当年,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支撑着如此之多的信士、学子,在山崖间坚守清贫追寻心中信仰?又是怎样一种情境,迫使他们在落寞消沉中拂袖而去?
一堵堵残垣断壁,在夕阳照射下通体金黄,犹如立在山崖间的一个个待解的悬念……